在过去的十年里,《那不勒斯四部曲》可能是世界范围里被最多人阅读的严肃文学作品。由它改编的同名电视剧《我的天才女友》也已播出了三季。
作者费兰特也因此成为最受关注的作家。但很早以前费兰特就决定匿名创作,不公开自己的真实身份。所以她从来没有提供过一张作者照片,出席过一个出版活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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费兰特已经成为21世纪文学最大的谜,不过,这并不是作者的胜利,而是文本的胜利,这部小说究竟有什么魅力?
讲述 | 张悦然来源 | 《女作家》
01.两个女性交织缠绕的一生
小说将背景设置于充满混乱和暴力的那不勒斯小城。故事涉及的有名有姓的人物超过三十个。
在小说的前半部分,旧式的意大利的“家族感”会比较强,后面则逐渐变淡。可以说,这部小说也是关于人们如何从家庭里一点点分离出来,最终变成孤身一人的故事。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,同时也意味着得到自由。
小说的叙述者莱农家境贫寒但勤奋好学,她通过不断获取知识、进入更高的阶层来覆盖令她蒙羞的贱民身份,冲刷掉年少时的穷困和无知。而她在童年时就认识的朋友莉拉一直是激励她这样做的动力,因为她认为莉拉比她更聪明,更有才华。
但小学毕业之后,莉拉没能继续读书,她必须要帮家里工作。而莱农得以继续学业。两人的人生也就此开始分叉......
两个女人之间的关系,是这部小说最重要的推动力。她们时而走近,时而远离,时而相助,时而为敌。费兰特自己是这样概括她们的关系的:“她们一个从另一个身上获取力量。但要注意一点,她们不是总是相互帮助,她们也相互洗劫,相互盗取能量和智慧。”(《碎片》)
费兰特还有一个说法,透露了她在写作策略上的考虑:“假如两个朋友的步子一致,那就像一个是另一个的翻版,她们是彼此的镜子,她们会轮番用秘密的声音讲述,但事情并非如此。这个步子从一开始就被打乱了,引起差别的不仅是莉拉,也有埃莱娜(莱农)。当莉拉的步子变得无法忍受时,读者会紧紧抓住埃莱娜;但埃莱娜迷失时,读者会对莉拉产生信任。”
“迷失”是费兰特着力呈现的一种女性状态。即便如莱农一样理性,也经常会有迷失的时候。所以她们会失控,也失去读者对他们的信任。但当两个女性生命轨迹被扭成一条绳子,脆弱的得到加固,偏斜的得到纠正,这条绳子就变成了一股大得惊人的能量。
和很多双主角的故事一样,读者会将两个人物比较,评选哪个是自己更喜欢的。多数人可能会选择莉拉,因为她是天才的那个,是飞扬的那个,是不那么像我们的那一个。
莉拉和以往小说里类似的角色相比,独特之处在于,她也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。以往这样强烈的角色,总是配备着坚定的意志和明确的目标,像飞上云霄的烟火,以绚烂的方式燃尽自己。但是莉拉并没有那么一个要去的地方。她追逐过财富,追逐过知识,追逐过爱情,甚至性,但事实上,那些都不是她真正想要的东西。
她就好像站在橱窗前,看着那些明码标价的、对别人来说称之为珍贵的东西,只能勉为其难地从中挑选一件。她也许并不是没有欲求,但她的欲求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被命名,也没有成为社会规范所承认的目标。在这个世界上,她无法兑现自己的欲求,一如她无法兑现自己的才华。
《我的天才女友》这个题目,带有一丝不无悲凉的反讽,因为莉拉的“天才”,有时那么显而易见,有时又消失得无影无踪。因为那种天才,不能简单地等同于聪明、有才华,敏锐的直觉、精准的判断力,它好像也尚未得到命名,因此我们无法准确地描述出来。
《我的天才女友》 那不勒斯四部曲1 埃莱娜·费兰特著
而这就表达了费兰特一直以来的一个观点:在我们这个世界上,很多女性的才华是被浪费的。在这个男性制定规则的世界上,她们找不到自己的位置,找不到一种方式来兑现的自己的才华,因此才华只有白白浪费。
莉拉难以捉摸的“天才”以及她善变又缺乏耐性,都说明了她与这个世界相处之困难。她始终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,这也是为什么她最终想抹掉自己痕迹,并且真的可以那么做的原因。表面上她看起来很坚强,但实际上她要比莱农脆弱得多,因为她是无根的,漂泊的。
和莉拉相比,莱农更坚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,也一直在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行。这可能源于她的天性是更容易被规训的,或者说,她从一开始就很习惯与男性社会合作。她比莉拉更信奉权威,也更知道如何从他们那里获得帮助。当她成为一个作家的时候,她的写作也必须建立在一些男性权威的认可之上。
不过,因为莱农目标明确,她的反抗和成长更明晰,更持续。她通过书写一本思考女性存在意义的书,突破了写作的瓶颈,实现了表达上的自由。她通过与尼诺分手,摆脱了他对自己多年以来的影响和干扰,从而确立了个人的价值。她通过与母亲的和解,更为深刻地认识了自己,挖掘了女性身份的意义。
应该说,尽管伴随着痛苦,莱农的人生还是颇有成就感的。倘若没有莉拉,这种成就感也许来得更大,但是当然,某一个时刻,它又可能轰然倒塌。就像莱农自己坦言,如果没有莉拉,她可能会相当沉湎于自己用知识改变了命运、完成了阶级跃升的那份荣誉。
是莉拉让她跳出自己的局限,看到了女性生命里那种更大,更悲凉,更无助的东西;但是如果没有看到那些东西,就不可能有勇气拆毁因为虚荣而缔结的婚姻,因为幻想而维系的爱情。莉拉给了莱农追求真实的能力。
加拿大女作家希拉·海蒂在对费兰特的采访里问她,为什么在包括《那不勒斯四部曲》在内的很多当代女作家所写的作品里,女知识分子的形象总是不大可爱的那一个,她们好像自身缺少某些东西,需要另一个底层的女性为她们提供。
费兰特说,或许是我们女作家对于女性可以很好地运用思想,还没有足够的信心。所以我们的想象总是有限制,我们总是倾向于将更完美的女性形象,放在那些不那么多使用思想的女人身上。
的确,在这个故事里,莱农一直从莉拉身上募集思想。莉拉少女时代创作的《蓝色仙女》,还有她整理、疏导自己思想所写下的几本日记,都是莱农创作灵感的重要来源。但是完成创作、用创作来思考的人,毕竟是莱农。她把莉拉称为天才,其实也是一种自谦或者自卑,好像思想必须有一个合理的出处,无论是哪里,反正它不可能全然来自她自己。
02.寻找女性的语言
费兰特非常强调要用写作去挖掘真相。作为一个女作家,挖掘这个真相,不仅是展示未曾展示的女性经验,同时,还应该使用属于女性的语言。
长久以来形成的小说的美学标准其实是由男性创作者缔造和主宰的,女作家有可能无法使用它来充分和自由地描述自己的感受,表达自己的思想。因此作为女作家,所要做的不是去适应这种美学规范,而是要去改变它。
费兰特就是这样去做的。在开始写作的时候,她读的一度都是男作家的作品,并希望写得像他们一样。但在二十多岁以后,她阅读了很多女性主义的书籍,开始抛弃男性作家带来的影响,寻找独属于自己的声音。
在费兰特那里,我们可以看到有一条清晰的女性知识分子的思考轨迹,与她的创作生涯相伴相生。
费兰特有一本书信、采访合集,叫做《碎片》,这本书展示了她从出版《烦人的爱》到《那不勒斯四部曲》问世,这些年以来对于创作的思考。她在其中表现出惊人的清醒、自觉和严谨。
《碎片》 埃莱娜·费兰特著
现在,就让我们借助这本《碎片》,来了解一下费兰特在女性写作方面的思考。费兰特认为,女性要改变文学固有的审美标准和创作观念,很重要的一点是,女性要使用自己的语言。要用自己创造的语言去命名,去定义那些尚未被开掘的女性思想,或者尚未被说出的女性体验。在这里,我们或许可以以“碎片”一词为例。
“我母亲留给我一个方言词汇,那是她经常说的,就是当一个人遭受各种矛盾的情感的折磨时感受到的东西,她说她内心一团‘碎片’。这些碎片折磨着她,在她内心东拉西扯,让她头晕,嘴里发苦。这是一种很难说出口的苦,指的是脑子里有各种各样的东西搅和在一起,就像是漂浮在脑子上的残渣。‘碎片’神秘,会让人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,它会引起那些难以名状的痛苦。”
在这里,费兰特所使用的“碎片”一词,并不是意大利语里最常见描述“碎片”的那个名词,而是一个从动词“粉碎”变过来的、具有方言色彩的词语。当我抱着一种刨根究底的态度,就这个词的意思请教费兰特的译者陈英老师的时候,她从陕西方言里找了一个词来解释那种感觉,“木乱”。
大家可以试着由“木乱”这个词来理解费兰特的“碎片”,就是一种百爪挠心的烦躁不安。有时候,当我们共享一个词语,会产生一种亲密感,因为这个词语是有边界的,它只在一个区域里流通。费兰特试图创造的正是一些有边界的词语,它们是独属于女性的。
“碎片”,不仅折磨着费兰特,也折磨着她创造出的那些女主人公们。费兰特的女主人公几乎无一例外地处于一种焦躁不安的状态之中,就像热锅上的蚂蚁。这使她们必须采取一些措施,才能平息那些在心中翻涌的情绪。
“碎片”的形成,是女性表达受阻的一种表现。在现有的社会和家庭生活里,女性无法顺利地组织语言,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受。于是,写作成为疏导“碎片”的一种有效方式。
几乎所有的费兰特的女主人公都在写作。在《那不勒斯四部曲》里,莱农写作并成为作家,但同样值得关注的是,莉拉也曾写作。她的写作是自发的,漫无目的的,近乎是一种本能。在第二部《新名字的故事》中,莉拉将自己的笔记本交给莱农,让她替自己保管。
这些凌乱的、既不是日记也不是小说的文字,正是莉拉心中翻涌的碎片。她通过将它们写出来的方式,来平息自己躁动不安的情绪,也让自己可以继续安于现状,在现有的生活里待下去。
费兰特通过莱农如获至宝的反应,让我们感觉到这些“碎片”的价值,看到里面所蕴藏着的未经开采、未被雕琢的才华。莱农从这些“碎片”里汲取了养分,把它们变成自己的一部分,然后将它们扔进了河里。
在《那不勒斯四部曲》里,莉拉后来中止了写作。于是,那些翻涌的碎片没有了出口。她和生活的和谐关系难以维系。她开始不断想要从这个世界上抹掉自己,消除自己的痕迹。我们可能会想,如果莉拉没有停止写作,如果她成为作家,这种抹掉自己的欲望是否就能遏止呢?
03.
消失代表着一种拒绝
“界限消失”是《那不勒斯四部曲》里极其重要的一个词语。这个词同样也是费兰特创造的,它原本在意大利语里是个印刷专用名词,指纸张在印刷时,切去多余边框。这个词,被用来描述莉拉的一种神秘的痛苦经验。这种经验,迫使她想要离开她的生活,从这个世界上消失。
“一九五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,她第一次出现‘界限消失’的状况。这不是我的说法,莉拉一直用‘界限消失’来描述她的感觉,这变成了她的一个专用词汇。她说,在那种情况下,人和事物之间的界限忽然就消失了。”
莉拉在这个男性缔造的世界和社会里,没有找到自己想要追求的事物,好让自己长久地栖息下来。她是无根的,飘摇的。她对这个世界的介入看似非常有力,实则是偶然的,她与这个世界的合作是间断的,即兴的,终有一天将会难以为继。
这种界限消失的发生,是因为在很长的时间里,她一直强迫自己接纳这个世界的规则,努力不去碰触那些既有的边界。她必须集中注意力盯着它们,一不留神它们就会从她眼前消失。
关于这种界限消失的现象,费兰特在采访中说:“我在自己、我母亲还有不少女性朋友身上,都看到过这种表现。我们受到了过多的限制,这些限制会抹杀我们的欲望和野心。现代世界,有时候会给我们带来一种我们无法承受的压力。”
最终,莉拉决定抹掉自己的痕迹,从这个世界上消失。她不是费兰特笔下第一个这样做的女人。早在处女作《烦人的爱》里,母亲阿玛利亚就选择了消失。消失的女人,成为了费兰特笔下一个鲜明的意象。加之她个人选择了“匿名”,也可以理解成是用另一种方式的“消失”,强烈地响应了她笔下的人物。
“那些消失的女人,可以解释为,面对一个暴力的世界,她们已经放弃了战斗,这种消失也可以解释为一种果断的拒绝。意大利语里有一句特别难翻译的话:‘lo non chi sto’,这句话有两个意思:一个意思是‘我不在’;在特定的场景下,另一个意思是‘我不愿意接受你们的提议。’一般来说,可以解释为‘我不同意,我不想’。拒绝就是不愿意参与这场压迫弱者的游戏,拒绝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。”费兰特是这样说的。
因此,我们可以将“消失”,看作是这些女人的一种举措。她们用放弃的方式,表达了自己的拒绝。这是一种自我毁灭吗?或许是。但是费兰特让我们更多地去注意,她们消失给这个世界带来的损失。
那些消失的女人,美丽而神秘,身上涌动着巨大的能量。当她们离开的时候,留下巨大的空缺,让人感到极其不安,并且会让人们产生一种对自身生活的批判式的审视。
同时,我们还可以看到,费兰特的小说里,主人公并非消失的人,而是承受他人消失所带来的痛苦的人。她们是被遗弃的人,留守在原来的位置,记录着消失所带来的缺损。因为有她们的记载,消失的女人们“彻底抹掉自己痕迹”的愿望无法达成。
相反,通过那些忠诚而深情的记载者,消失的女人们成为一个个绚烂的传说。一些女性通过消失做出反抗,另一些女性通过记录那些消失的方式来回应她们的反抗。费兰特让她笔下的女人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闭环,让她们自己来处理自己的痛苦,完成自我的书写和流传。
04.
在不适合自己的世界里,卖力地活着
费兰特在谈到“碎片”的那篇采访里,还使用了一个自己创造的词,叫做自我监控。在阅读旧作时,她发现《烦人的爱》里的阿玛利亚和《被遗弃的日子》里的奥尔加,都有一个共性,就是她们在进行一种自我监控。然后她解释了什么是所谓的“自我监控”。
“‘监控’通常是一个警察用语,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些违法的事情,但它不是一个糟糕的词。它包含着一种对昏沉和迟钝的对抗,这是一个比喻,可以对抗死亡、麻木。它突出的是清醒,保持警惕,是感受生活的一种方式。男人把监控转变成了卫兵、守卫和间谍的工作。但监控,假如要理解清楚的话,是整个身体的情感设置,是围绕着身体产生、延伸出来的东西。”
为什么这种自我监控能力那么重要呢?因为它是女人抵御身体里的那些混乱无序碎片,防止自己滑入麻木、迟钝的状态的一项有力举措。唯有如此,女性才能充分释放出自己的能量。
费兰特笔下的女人都非常关注当下的情绪,但并不沉溺其中,而是尽可能客观地描述出自己的感受。有时候,那些情绪是剧烈的风暴或漩涡,几乎能将自己吞没,但即便如此,也要去凝视它们,去努力将它们看清楚。
同时,想要将自己的感受充分描述出来,也绝非易事。因为所使用的语言并不称手,就像用钝针无法精确地刺破某一个小圆点,因此我们必须一次次尝试,直到能够准确地描述出那种感受。
这一切,都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,而它所换回的,并不是什么世俗世界里有价值的东西。况且也没有什么胜利可言,最终还是会以失败告终,就像阿玛利亚或者莉拉那样放弃对峙,抹掉自己的痕迹。但唯有如此,女人才能将自己从男性监控的世界里解救出来,拥有真正意义上的自由。
或许正是因为拥有“自我监控”的能力,费兰特笔下的女人才会那么不同。她们时刻保持着警觉,如临大敌一般面对着生活。她们的态度极其严肃,如同苦行僧一般一丝不苟地度过每一天。在她们身上,从未有过安逸、慵懒和漫不经心,也从未有过虚荣、浮夸和虚伪。
这种极其谦逊和警醒的人格,根植于一种强烈的危机感,——费兰特似乎比别人更深切地体察到那种身为女人,寄居于他人国度的那种局促不安,以及那种不自由。
费兰特笔下的女人从未放弃对自己的掌控,放任自己随波逐流。她们在一个不合适自己的世界里,活得如此卖力,如此勤勉,因此受人尊敬。所以,我们或许会赞同费兰特将她那些拥有自我监控的能力的女主人公,称作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女英雄。
所以我们大概不会相信,莉拉真的可以抹去自己的痕迹。因为她身体里炽热的能量,镂刻下的生命痕迹如此之深,怎能轻易抹去?